2017-4《十月》•散文(选读5)|刘庆邦:陪护母亲日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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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庆邦,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。当过农民、矿工和记者。著有长篇小说《断层》《远方诗意》《平原上的歌谣》《红煤》《遍地月光》《黄泥地》《黑白男女》等九部,中短篇小说集、散文集《走窑汉》《梅妞放羊》《遍地白花》《响器》《黄花绣》《麦子》《在雨地里穿行》等四十余种。短篇小说《鞋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。多篇作品被译成英、法、日、俄、德、意大利、西班牙、韩国等外国文字,并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。
陪护母亲日记
文/刘庆邦
2000年5月26日(农历四月二十三),星期五,阴
空气里有雨的气息。
母亲养成了早起的习惯,四五点钟就醒了,就要起床。每天五点,我都要为母亲更换一次便袋,并用热毛巾为母亲清洗瘘口。
二哥给王燕打来电话,说他家的麦子已经收完了,收成不赖,每亩地合七八百斤。
昨天化验了母亲的血和肝功,指标都正常,今天可以开始化疗。
化疗期间,每天只能带母亲到街上吃饭,或把饭给母亲买回来。开封街上卖小吃的很多,早上有胡辣汤、豆沫、小米粥、豆腐脑,还有油条、油角、糖糕、蒸饺、水煎包等等。不时看见捡垃圾的老人走过,还有留长头发的像是艺术家一样的人,或许是神经病。
母亲说到民国三十一年,河南大旱,从头年十一月到第二年春天就不见一点儿面丝儿。到地里把麦苗扒出白根,用铲子一铲,把麦根铲下半截儿,拿回家切碎,放在锅里煮,下点榆皮面浑浑汤。人就靠喝那点东西活命。
怎么弄榆皮面呢?用刀把榆树根部打圈一拉,从下往上吱啦一撕,撕到上头,等于剥了榆树的皮。不要表面的那层老皮,只要里边的白皮。把白皮切成小块,晒干,放在碓窑里砸。砸碎,用罗过过,再砸,再过,榆树皮就变成了榆皮面。往铁锅里下榆皮面时,只放一小撮,让清汤子扯扯手就行了。榆皮面胶黏性很大,不敢多下,下多了,成了坨,一不小心,一口就喝下去了,跟吞了一个牛衣胞一样。
到了春天,一种叫狗儿秧的野菜发出来了,人们把狗儿秧连根拔出来,把干红薯秧放在碓窑里砸砸,罗罗,跟狗儿秧一块儿煮着吃,有盐放点盐,没盐吃淡的。
人动动就能活命,哪怕喝点盐水,喝点辣椒水,也管点儿事。不动的,越来越不想动,后来就动不动了,活活饿死了好多人。有一个人刚娶了亲,饿得先是一点一点挪,后是爬,爬着爬着,就爬不动了,头一扁,死了。
好几个庄子都饿死得没了人烟。
大姨家的儿子在姥娘家偷了七毛钱,姥娘撵他走。母亲送他回去,问他钱买啥了,他说买了一把花生,连皮都吃了。他回家后,不几天就饿死了。母亲想起来就后悔,说要是知道他会饿死,说啥也不能撵他走,喝口菜汤也能活命。
那时大舅在开封当厨师,给姥娘弄了一些大烟土,缝在姥娘的棉袄里,想让姥娘带回家去换钱,谁家死了人,就送给谁家一领席。当时开封已被日本人占领,开封的票子是日本人发行的,在尉氏县不能用。而尉氏县的票子在开封也不能用。大舅的意思是让姥娘用大烟土换尉氏的票子。不料姥娘出城门过岗哨时,带的大烟土被岗哨搜走了,姥娘连一分钱都没换成。
这期间姥爷死了,当时才十几岁的母亲,和她的弟弟,也就是我的五舅,为姥爷办丧事。买不起棺材,向备了棺材的人家借了一副棺材,把姥爷埋了。母亲担心人饿得抬不动棺材,上树捋了不少柳叶,煮煮,泡泡,做成团子,给抬棺材的人吃。那家人也死了,却没了棺材,只好软埋。
麦子开始抽穗,打泡。饿急的人把麦泡一抽,放在嘴里嚼嚼,嚼得嘴角冒绿沫子。接着大麦有仁了,可以揪下来,砸砸,打稀饭。喝了麦仁儿打成的稀饭,人身上就有劲了。有的大麦成熟后,没人收,因为在这之前种麦的人饿死了,成片的大麦没了主家。母亲他们就把那些没了主家的大麦割下来,磨成面,蒸成馍,拿到集上卖钱。
熟罢大麦熟小麦,遍地金黄,真好看哪!正在人们高兴的时候,传说黄河开口子了,黄河水跑过来了,跑得比一群老虎还要快。我的娘啊,大人喊小孩,男人喊女人,赶快跑吧,往远处跑来不及,先往高处跑。人们齐呼乱叫,把喉咙都喊哑了。喊着喊着,大水哇哇叫就来了,平地涨水,一转眼到腰窝高。又一转眼,水淹到了脖子。麦子怎么办?麦子都被水淹在水底下,只能下到水里捞。会水的男人下到水里,腰里拴一根绳子,捞起一把麦子,拴在绳子上,在身上拖着。捞多了,运到河堤上。没等晾干,第二天一看,麦穗已经沤烂了。
母亲不理解化疗是啥意思,她以为是用刀把人的皮肉划开,再用针缭住。看来人的思维靠的是语言,你脑子里有多少语言,只能用那些语言思维。母亲不识字,只听说过划和缭,没听说过化学治疗这个词,当然无法思维和想象。其实以前我也不知道化疗的过程,医生开始给母亲化疗了,我一直守在母亲身边,才知道了所谓化疗的全过程。先输一瓶葡萄糖水,再输一瓶加了叶酸的盐水,接着用一台像是旧式飞机那样的机器,输一种化学药物,全程由电子控制,大约需要六个小时。
六个小时是漫长的,母亲眯着眼睡一会儿,醒来就跟我说话,用说话打发时间。母亲说,我姥爷在开封城是有名的厨师,带了好多徒弟。姥爷对徒弟很厉害,徒弟在前面炒菜,他在后面坐着,把徒弟吓得直打哆嗦。有一次,徒弟炒菜出错,他抄起一把铜勺子,啪地拍在徒弟头上,能把铜勺子拍得翻过来,底子鼓得朝上。
二姐家的狗咬人,咬过一个小伙子,还咬过一个小闺女。几只狗恋爱,小伙子逗狗,把二姐家的狗逗恼了,狗把他扑倒了,把腿咬得流了血。咬那个小闺女时,小闺女在地上滚着,吓得哇哇大哭。这样的狗不能要,二哥二姐决定把狗打死。叫来邻居家的一个小伙子,趁狗低头吃东西时,一钉耙夯在狗头上,没把狗夯倒,狗凶恶地向小伙子扑过去。小伙子吓坏了,赶紧用钉耙抵挡。二哥赶紧抄起铁锨,二人又夯又砍又拍又锛,总算把狗打死了。
我家也养过一条黑狗。有一段时间,母亲到矿务局给我们看孩子,弟弟天天到学校教书,外带复习功课,准备参加高考,只有黑狗在家。弟弟去学校时,黑狗一路送行,送到北小桥返回。它自己找点儿食吃,晚上在门口看家。
我见开封的小小女孩儿把小京巴儿背在背上,两手扯着小狗的两条前腿,跟背一个小孩子一样。小狗乖乖的,张着眼睛,一声不吭。
晚八点左右,弟弟来到医院询问母亲化疗的情况。
2000年5月27日(农历四月二十四),星期六,多云
早起带母亲到附近的古楼街、三眼街转了一圈。母亲精神状态不错。只是化疗之后,母亲大便干结,呈颗粒状。
听母亲说,王燕的三姐夫叫小金,在公路段工作。三姐对小金很厉害。小金有一次切葱,辣出了眼泪,揉着眼从厨房出来。三姐说他一点儿苦都不愿吃,切点儿葱就哭。还有一次,小金问岳母一个字也不识吗?三姐即时勃然大怒,说我们兄弟姐妹七个,没有一个嫌俺妈不识字,你滚。
今天是周六,弟弟上午在医院值班,我去大浴池洗个澡,再洗洗衣服。
回到租住的房屋,听见同是租房住的大学生们在弹钢琴,唱歌。他们唱的是关于黄河的歌,歌声悠远。
看了一眼电视,播的是日本电影,没看开头,不知片名,只看了一个尾巴。画面是,一个女孩子,送一个男孩子登船远行。女孩子使劲朝站立在甲板上的男孩子挥舞头巾。随着轮船渐行渐远,女孩子就头抵在墙上哭了。一部电影只看这一点儿就够了,它让我想起妻子。这种离别的细节是动人的。
差不多两个多月没写小说了,又想写小说了。只有小说才能抒发自己的情怀。
下午回到病房,看到病房百态。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,食道动了大手术,一年多积水,伤口愈合不好。在肚子上捂了一个大毛巾包,上面浸满酒精,以免气味熏人。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,患胃癌,三个儿子都在跟前陪护,老人疼得老是呻吟。
王燕的大姐给母亲送来了大米红枣粥。
生产队里死了一头驴,一个叫狗头的人抢先把驴圣割下来,放进砂锅里煮。驴圣筋头巴脑,不好煮,越煮越硬,越煮越短。狗头不等驴圣煮熟,抓住就啃起来,啃得满嘴流油。
二姐村里有一个漂亮媳妇,钻进棒子地里偷掰人家的棒子。人家听见了,并不急着吼她出来,尽她掰。等她掰了一筐棒子出来,人家正站在地头上等她,说:我没请你替俺掰棒子呀,你掰得不赖!媳妇满脸通红,说筐里还有她自家的棒子呢。
刘庆宇的老婆偷扒刘本爱家的红薯,刘本爱看见了,对她说:用手扒不得劲,你回去拿个钉耙来扒吧。她无话可说,丢下红薯走了。
生产队时,妇女趁摘棉花时偷棉花。裤腰带放松着,手老往裤裆里抻,像是挠痒痒。下地时穿的单裤子,回家差不多成了棉裤。还有的妇女,在割豆子时往裤裆里装毛豆角子。毛豆角子支里八叉,那些妇女也不怕扎得慌。收工时,队长站在村口,让那些偷了毛豆角子的妇女把扎裤腿的带子解开。带子一解开,不管妇女的两条腿夹多紧,毛豆角子还是从裤腿里掉了出来。
2000年5月28日(农历四月二十五),星期日,阴
母亲化疗第二天,除了化疗,还要吃好几种药。
和刘大夫交谈,询问整个化疗方案。一个疗程为三个周期,一个周期二十一天,总共需要六十多天。
向一位正在接受化疗的老师请教,她六十六岁,得的是乳腺癌,她做手术已五年,术后只化疗一个疗程。她认为自己没事了,可以“摘帽”了。结果证明,她大意了,癌细胞已转移到肺部。现在治起来比较难了,打一针需一万多元。
2000年5月29日(农历四月二十六),星期一,阴
早上去给母亲买了大梁包子。用大笼屉蒸的大包子,素包子、肉包子都有,挺好吃的。
母亲坚持自己去卫生间洗脸,刷碗。
想儿子了,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。
母亲讲,抗战期间,不知是哪一仗,父亲所在的部队有两个连,全部战死,一个都没有回来。有一个连长,临上战场前,给他老婆一截竹竿,里面藏了几个金戒指,让老婆回家。连长阵亡,连长的弟弟哭了几天,连哥的尸首都找不到。我父亲给了他五十块钱,让他回家去了。
日本人投降时,男男女女都哭得很厉害。他们挖一个大坑,把毛毯、衣服等,扔进坑里,浇上汽油烧掉了。人死了,裹上毛毯,也是浇上汽油烧。
现在开放了,妇女也到河里洗澡,晚上洗,白天也洗。晚上脱光衣服,衣服放到一堆儿。白天只穿裤衩,光着膀子,在水里打砰砰。小伙子们站在水边,用土坷垃砸她们。她们一块儿骂人家。洗完了到庄稼地里,脱下裤衩,拧拧,换上长裤子回家。
以前农村妇女都不穿裤衩,觉得穿裤衩浪费布,穿不起。耍筒棉裤穿一冬,裤裆里成了疙巴山,一捏乱掉渣儿。
过去男的在河里洗澡,有妇女过来,赶紧蹲下身子,用水把下半身淹住。现在见妇女过来,站得更高些。
老唐的闺女春花,还没结婚就招男孩子在家里睡,天不明男孩子跳墙走。老唐骂人:娘里个腿,一夜都不让俺闺女睡觉,戚里扑登的,烦人!那小子娶了春花后,偷他二大爷家的牛,被判了刑。
晚上女儿刘畅打来电话,要问候奶奶。女儿和儿子分别跟母亲说了几句话。母亲一听见她孙女、孙子的声音就哭了。
2000年5月30日(农历四月二十七),星期二,晴
一大早,母亲起来洗脸,倒便盆。
二哥小时候,夏天都是光着脚去上学,脚上烫得都是泡。
我们村有一个地主家的儿子,叫星堂,星堂在村里常遭贫下中农孩子们的欺负,两个耳朵眼里都被塞进了玉米豆儿,怎么掏都掏不出来。谁跟他说话,他就摆摆手,表示听不见。
以前的妇女,没有什么避孕措施,对怀孕的事一点都抵挡不住,哭着喊着不想再要孩子了,一弄,又怀上了。全良他娘怀孕后,千方百计往下打。先是用桐油煎鸡蛋,吃了吐得搜肠刮肚,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掉不下来。她又搬一块扁石头,压在肚子上,在屋里来回走,从里间屋走到外间屋,又从外间屋走到里间屋,孩子还是不掉。她男人是个大力士,她不愿跟男人睡一块儿,她男人跟抓一只小鸡儿一样,就把她抓过来了,强行跟她睡。
我有个堂婶子,生孩子生怕了,也是怕怀孕,每天睡觉时千方百计躲避堂叔。有一天堂婶子躲到我们家磨道里睡,还是被堂叔找到了。堂叔说:你就是跑到天边,也跑不出我的手心。一有了那事儿之后,堂婶子就咧着嘴大哭。小时候,我们不知道堂婶子为啥哭,以为堂婶子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儿,都跑过去看。大人知道怎么回事,说啥事儿都没有,不让我们去看。
刘本仁的大儿子立新,在南京抢劫杀人,被枪毙了。立新才十八岁,长得高高胖胖,很排场。他爷爷在南京退休,他想让他爷爷帮他找一份工作,没找到,却把命丢在了南京。是他姑姑金枝为他收的尸。
刘本仁在窑场里捡了一个闺女,叫月民。月民长高了,很有人样儿。她知道是家里人把她扔了。后来她娘找到她,去认她。她不认她娘。她娘说:我是你姨。月民说:我没姨,你走吧。月民初中毕业,逢集骑着自行车到集上做生意,卖袜子什么的,很有自立能力。
下午去火车站买了六月二日晚上回北京的火车票。
夜里两点,有病人死了,楼下哭成一片,哭着向西大街走去。
2000年5月31日(农历四月二十八),星期三,晴
母亲听说我要回北京,显得有些焦躁,发愁没人伺候她,夜里睡不着觉。母亲还提出不再化疗,化疗完一个周期就出院。我向母亲解释,说我回北京看看,很快就回来,母亲才平静下来。
早上和母亲一块儿到街上吃早饭,豆腐脑和油条。
上午十点多,当天的治疗就完成了。我和母亲雇了一辆脚踏人力三轮车,回到苹果园租房处。车夫蹬得有些吃力,累得汗都出来了。从医院到苹果园的车费是四块钱。我向车夫道辛苦,车夫说:这没啥,为了挣钱,就不能怕出力。
2000年6月1日(农历四月二十九),星期四,晴
昨天回到苹果园前,我把我骑到医院的庆喜的自行车推到院子里,以免丢失。不料今天一早我和母亲回到医院一看,自行车还是被小偷偷走了。看来这里小偷不少,可恶!
二姐一早打来电话,询问母亲化疗的情况。
母亲爱和病房里的其他人说话,人家不跟她说话她不高兴。病房又来了一个女人,是做结肠化疗,人家不爱说话,习惯沉默。母亲说人家连个猴子都不如,猴子还会对人龇龇牙,而新来的女人,连看她一眼都不看。我劝母亲对人家要宽容,一个人一个性格,得尊重人家的性格。母亲说,她每天吃饭都是到大门外边去,一边吃,一边跟人家说话。
中午,刘新福请我和弟弟到黄河岸边喝酒,在柳池中央的一个沙岛上。沙岛三面环水,风景优美。岸边长满蒲草和芦苇,苇喳子叫得很响亮。主要是吃野味,有野兔、野鸭、野鸡和各种鱼。参加者还有高树田、孙富山、王希亭等。喝的是本地产的柳池酒,酒喝了有五六两,微醉。
这天中午,弟弟家出了一点事儿,两个自称是尼姑的女人,把一个人在家的侄女给骗了。尼姑称我弟弟有灾,让侄女把家里的钱拿出来,给她爸爸消灾。侄女不知钱放在哪里,尼姑帮着动手翻找。侄女把她妈妈的金戒指找出来了,给了尼姑。尼姑假装把戒指包在一个红纸包里,给了侄女,说戒指和消灾的方子都在里面,但不能打开,三天后才能打开。尼姑离开后,侄女给她妈打了一个电话,说了情况。她妈说骗子骗上门了,赶快打开看看。侄女打开一看,是一个空纸包。
孩子都是在吃亏中长大的。恰巧这天是儿童节。
大学生们在租住的房子里弹琴唱歌,唱的是苍山如海,残阳如血。
2000年6月2日(农历五月初一),星期五,晴
让妹妹来医院陪护一段时间母亲。
晚上,高树田、开封的作家王不天等,请我和弟弟去鼓楼夜市吃小吃。开封的小吃品种很多,也好吃,全国有名。
吃小吃期间,见几个怀抱吉他的小女孩儿,穿行于小吃摊之间,手里拿着用塑料纸包着的纸牌牌,牌上写着歌名,请吃饭者点歌,五块钱三支歌。朋友交了钱,让两个小女孩儿唱了歌。其中一个女孩儿唱的是《杜十娘》,悽惋动人。这些女孩儿都是十一二岁的样子,描着眉,眉心点着红点,穿着小旗袍。她们都是正该在学校读书的年龄,怎么成了流浪艺人呢?问她们,她们说有人带她们来的。
当晚乘车回京。
2000年6月3日至6月12日
此期间的日记因与陪护母亲无关,故略去。
2000年6月13日(农历五月十二),星期二,晴
昨晚坐了一夜火车,今天一大早再次来到开封陪护母亲。
妹妹6月5日就来到了开封,一直在租住的房子里伺候母亲。
听妹妹说,她这次坐长途汽车来开封,路上遇见了小偷,一共四个小偷。小偷都穿着西装,拿着手机,装得人五人六的。一个女的,在城里下了岗,回老家借钱,准备做点生意。她借了一万多块钱,包在小孩子裤子里,装进提包里。女的抱着小孩儿睡着了,小偷把她的钱翻了出来。小偷没想到翻出那么多钱,往裤子口袋里装钱时,激动得手都抖了。偷完了钱,四个小偷让司机停车,就下车了。
小偷偷钱时,被跟妹妹坐一趟车的妹夫的工友王心德看见了,小偷威胁王心德,敢说话就掐死他。
一个小伙子,带的四百块钱夹在书本里,放在提包里,也被小偷掏走了。他睡着醒来时,见有人动他的包,但没有打开。其实小偷已经把钱偷走,又把提包的拉链拉上了。小偷下车后,他打开提包,才发现钱没了。他一嚷“坏了,钱没了”,才引起了那个妇女的注意。那个妇女一看自己的钱也没了,顿时大惊失色,让司机赶快停车,赶紧报案。
警察骑着摩托过来了,可已经晚了,小偷早就没了踪影。
妹妹也被小偷用刀子割了包,掏走15块钱。她兜里还有三十块钱,差点儿被小偷掏走。王心德巧妙地提醒她,说艳灵,你的身份证呢。妹妹坐车晕车,她吃了治晕车的药,也睡着了。王心德一喊她,她醒了,才保住了兜里的三十块钱。妹妹说,以前光听说小偷厉害,这一回才知道了,小偷是大偷,跟土匪差不多。
母亲知道我今天要回来,四点多就起来等我。
我和妹妹送母亲到医院打吊针,为第二周期的化疗做准备。
2000年6月14日(农历五月十三),星期三,晴
早上五点半起床,六点多打出租车送母亲到医院抽血,化验肝功。之后带母亲去吃了豆腐脑和鸡蛋。
妹夫王锦民原是我的工友。近些年煤矿效益不好,发不出工资。锦民让我找了矿务局的领导,批准他提前退休。退休后,锦民回老家种地去了,种的有玉米、豆子、芝麻,还有棉花。妹妹说,他种田很热心,也很下力。干活儿干累了,回家吃两个变蛋,喝一瓶啤酒,再下地接着干。
妹妹家里安得起电话,但不想安。她怕在外面打工的人往她家里打电话,她不喊人家接电话不合适,又不好意思跟人家要钱,干脆就不安。
老家街上的精神病人满闸,在街上游荡多年,靠乞讨和给人家推磨为生。前不久拿苹果蘸老鼠药,吃了头拱地,一会儿就死了。
母亲在家时买了老鼠药,把药分散放在屋子的阴暗处,并不走远,坐在院子里等动静。一会儿,屋里就传出扑腾扑腾的声响。母亲回屋一看,一会儿就药死了五六只。老鼠都很大,大得像猫一样。
拿着药死的老鼠,可以到街上换老鼠药。换回的老鼠药,老鼠们就不吃了。
村里的懒王、老吴、刘本运死时,有一个共同特点,就是肚子很大。把人装进棺材,抬起来棺材里咣里咣当的,抬棺材的人都不愿在后面抬,怕熏人。
田美琴的棺材比较沉,因为是用湿桐木做的。
赖货死后,他哥不让把他埋在老坟里。他哥的老婆老唐先死,已经埋在老坟里。因为赖货一辈子没娶到老婆,他哥担心,赖货会趁他还没死,去找他老婆。
下午,和妹妹一起带母亲到清水河边散步。藕池里满池的荷叶长起来了,还长出了荷包和荷花。有风吹过,荷叶一路翻白,一股股清凉之气。荷叶初生裹在一起,挣破一层白色的薄膜,露出尖角和长满嫩刺的站秆。荷叶刚展开时,两边对卷。等荷叶全部展开,荷叶就平端起来,呈一柄伞状。荷叶秆上附着水鳖子蜕的皮,秆子随风摇动,水鳖子皮也摇动,跟活的一样。新奇的是,在荷池的池埂上,照样能长出大片的荷叶,露出尖角一样的荷芽。荷叶是碧绿,荷芽是嫩黄。在旁边的一片草丛里,也有一枝荷芽,只是有些发黄,显得很瘦弱。看见一条小蛇在小路上艰难爬行,我蹲下身子,用草帽的帽檐碰碰它,它才加快速度,跑到草丛里去了。
妹妹说,她在生产队拾棉花,拾到这头,那头一片白。拾到那头,这头又一片白,拾不及。
阴天下小雨时,妹妹她们站在坑边往西地里看,能看见不少阴灯笼。阴灯笼绿荧荧的,乱碰,一个碰俩,俩碰出好几个。西地里种的有藕,队长以为有人打灯笼偷藕,组织基干民兵到地里去追,结果什么都没有。
2000年6月15日(农历五月十四),星期四,晴
早上六点三十分,和妹妹打出租车送母亲到医院化疗。
二姐打来电话,询问母亲化疗的情况。我问她种的西瓜结瓜了没有,她说没有,种的西瓜,还有薄荷,都死了。
锦民当工人时,有一段时间迷上了打麻将,赌博。听说有人来,赶快钻到床底下躲避,怕被人抓走,罚款。打麻将期间不敢喝水,因为一喝水就要撒尿,一撒尿就会中断打麻将,坏了手气。长时间不喝水,上火,嘴干得起泡,嘴唇烂得跟烂柿子一样。他退休回家后,妹妹坚决反对他再打麻将。他说不打,去看看。妹妹连看都不让他看,说不打看什么。
锦民有一个工友叫严俊图,严通过倒票子骗钱。他骗人不脸红,声音很大,好像比被骗的人气还壮,受骗的人往往被他镇唬住了,迷了脑子。通过骗钱发了财,他跟一个女人好上了,并跟女人打干亲,女人的闺女叫他干爹。他给女人买呢子大衣、皮鞋,还指着女人家新盖的楼房,说楼房就是用他的钱盖的。严的老婆说:要不是她男人挣的钱填了别的女人的眼子,她家的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好哩!
母亲说到,张庄寨的地主叫李刚,李刚吸大烟上瘾,瘦得像八根柴一样。枪毙李刚时,我们村的地主范鹤楼陪绑。干部们知道范是识字人,胆小,故意考验一下他的胆量如何。枪一响,他吓得屙了一裤裆。
地主刘万荣,不识字,也怕死。村里斗争他时,给他嘴上戴上牲口才戴的竹子编的笼嘴子,笼嘴子里还塞进麦草,由他儿子牵着他去李楼。枪毙人时,后面枪一响,他也是吓得屙了一裤裆。
那时枪毙人,都是先开公审大会,欢迎大家去看枪毙人的场面。我们村里有一个闺女叫蝶,去看枪毙人,她被后边的人群推动着,站得离死刑犯太近了,结果枪一响,犯人的头一开花,犯人的帽子飞起来,差点儿落在她身上。她吓得得了惊风,一会儿惊一阵。惊风上来,就使劲揪住她娘的衣裳襟子不放。时间不长,蝶就死了。蝶是被吓死的。
2000年6月16日(农历五月十五),星期五,晴
早上五点多一点起床,到室外活动身体,到藕池边看藕。早上土地潮湿,空气湿润,荷叶更显新鲜。一方藕池里养了很多鲇鱼,鲇鱼举着两根小胡子,张着阔嘴在荷叶间乱游,把水里弄得很热闹。
一张荷叶,微黄,从旁边的花生地里长了出来,并铺展开来,显得很阔绰,像是给花生打了伞。
花生叶子如同放大的合欢树的叶子,晚上,花生的叶子也是闭合的,白天才张开,哪怕是阴天也张开。看来花生的叶子夜间也要休息。
前面记有长灯家娘和长灯。长灯有四个孩子,两儿两女。一个儿子因打架把人家的胳膊砍断了,被判了刑。另一个儿子,戴墨镜,手里拿着本子和笔,装成采访的记者骗人。他的两个女儿都到城里去了,打扮得跟“花扑克”一样,身上冒香气,挣了不少钱。她们手指头缝里漏的钱,给了她们的爹一些,家里盖了一座小楼。
2000年6月17日(农历五月十六),星期六,晴
弟弟从郑州回来了,中午和弟弟喝了点儿酒,所谓劲酒,喝了一小瓶,二两半,晕晕乎乎。
昨天在医院陪母亲化疗期间,母亲和妹妹讲了不少鬼的故事。
夜里老听见苇子坑里有凄厉的叫声:拨眼啊!拨眼啊!发音很清楚。天明了,有人到苇子坑里一看,一根新发的苇芽子,从一个骷髅的眼眶里长出来了。那人把苇芽子拔掉,鬼就不叫了。
有一个地方的集是五更集,天还不亮,人赶集,鬼也赶集。鬼卖的油条是鞋壳篓子,鬼卖的烙馍卷小鱼儿是树叶子卷蛆,都是恶心人的东西。一个小鬼对一个人说:大哥大哥背背我!这人知道是鬼,背上鬼就不撒手。鸡一叫,小鬼现了原形,是一块锨骨板子。这人把锨骨板子拿回家,砸碎熬汤喝掉。从那以后,所有的小鬼都怕他,一见他就跑,说哎呀,不得了,吃鬼的人来了。
一个妇女被鬼缠身,一心想死,觉得死了才痛快。这天,她做好了绳子套,准备上吊。她把一个高粱篾子编的篓子倒扣过来,想蹬着篓子上去,把绳套拴在房檩上。篓子是空的,很软,平日里不可能禁得动一个人。可这天的篓子变得很硬,她上去都踩不扁。她一想,坏了,一定是鬼在篓子底下顶着篓子,在给她创造上吊的条件,让她死。她要是死了,鬼就可以顶替她,托生成人。她心生一计,说反正要死了,烧点水洗洗头,洗洗脚,把自己洗干净点再死。她烧了滚烫的一锅开水,起到盆子里,哗的朝篓子上泼去,把小鬼烫得吱哇一声逃窜了。从此,她再也不想死了,她知道了,她要是死了,正中鬼的下怀。
如果水面上漂着一个秤砣,千万不要下水捞秤砣。秤砣是铁家伙,漂起来很反常,一定是有水鬼在水下举着秤砣当诱饵,谁要是下水捞秤砣,准得被水鬼拉到水里淹死。
我有一个堂哥,是暑天生的,叫刘庆暑。堂哥小时候老是生病,成天价咧着嘴哭。堂叔不耐烦,认为一定是有鬼缠在堂哥身上。而要把鬼消灭掉,必须把堂哥一块儿消灭。堂叔搬来一把铡牲口草用的大铡刀,准备把堂哥抱到义地里,拦腰铡断。三奶奶不同意,说鬼的耳朵灵得很,一说就听到了。果然,鬼听说要铡它,就从堂哥身上撤走了。堂哥保住了一条命,后来长大成人,目前在深圳打工。
2000年6月18日(农历五月十七),星期日,晴
母亲上午继续在医院化疗。
妹妹说她出嫁后,大队想让她当干部,因为不识字,她不敢当。连一个瞎字皮都不识,凭啥当干部呢!
母亲说,妹妹还不如她,她虽然也没上过学,还认识几个字,起码认识自己的名字。这时母亲身边正好有一张报纸,母亲指着标题上一个“大”字,说那是个“大”字。母亲一伸手不当紧,扎在她手上的针头脱落下来,还带出了血。我赶紧喊来护士,重新为母亲扎好,并用胶布粘牢。
母亲讲道,二姐家那村有一个小闺女喜欢上学,学习也不错。母亲见过那个小闺女,长得可好看了。后来家里不让她继续上学,她就喝农药死了,好可怜的一个孩子。
吃过晚饭,母亲在屋里休息,我和弟弟、弟妹、妹妹到外面看月亮,听蛙鸣。月亮已从东方升起,又大又明,照在地上白花花的,遍地都是月光。蛙鸣听来有些幽远,像是旷古的声音。
2000年6月19日(农历五月十八),星期一,半阴
早上听一个遛狗的人讲,一户人家在院子里养了一只大白鹅,鹅每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,见生人进院子就大声叫,并把长脖子伸得像蛇一样贴着地面,向生人发起攻击。从看家护院的角度讲,那只鹅比一条看家狗还厉害,还尽职尽责。当鹅老了,不再下蛋时,家里人就把鹅杀死了。鹅头被菜刀斩断后,鹅还举着脖子在院子里跑。奇怪的是,四合院四面都是墙,断了头的鹅却不撞墙,它跑到墙边就拐了回来,跑到另一墙边又折了回来,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。鹅脖子滋滋冒血,白鹅变成了红鹅,院子里也洒满了血,鹅脖子上的皮已脱落下去,血红的硬脖管高举着,显得十分骇人。
这个细节以后写小说说不定会用得上。要不是听人讲,这样的细节很难想象出来。
到今天,我离开工作岗位一个半月都多了,报社扣了我一个月工资,打电话催我回去上班。
扣工资的事,我压在心底,没跟母亲提及,我怕母亲知道了心不安。
母亲像是有某种感应,说我伺候她时间太长了,她现在啥都能自己干,让我回北京上班吧。
弟弟和弟妹也说,母亲由他们伺候,让我尽管放心。
至此,我陪护母亲告一段落。当晚乘车回京。